徐志摩未刊日記中另一部分,就是他的留學美國期間的日記,時間為一九一九年一月二十 六日至當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一共十一個月二十六天,原稿共計八十三頁,中間缺頁甚多 。 《留美日記》保持了徐志摩《府中日記》中那種強烈的家國情懷和民族意識,與徐志摩一 九二三年之後對於「愛、自由和美」的「單純信仰」相距甚遠。徐志摩在一九一一年五月 二十八日的《府中日記》中曾經記載了一次美國人愛狄來杭在協和講堂的演講。此次演講 給徐志摩極大刺激,「一時可驚、可警、可恥、可憎之心齊起於腦中。可驚者,所說中國 之弱點,一至於此;可警者,聞其奴隸瓜分之說,彼外人與我漠不相關,猶幾知聲淚俱下 ,乃大聲曰:青年之人,爾知愛國乎!我國人聞之而不知發憤者,無人心也;可恥者,聆 其誠實清潔之說,譏我笑我,然我國之人奚有?此事性質,彼以中國人尊德、誠實、清潔 則國強矣。聞其說而羞恥之心不油然而生者冷血也;可憎者,彼總以基督宗教為主,凡以 為一切飲食、起居、動作皆基督賦我之能也。中國欲其國之發達,必須以基督教普及為莫 大之希望。聽其言,苟有言曰彼言誠善也,是真狼其心而狗其肺,我國之希望絕而余將哭 矣;所可怪者,一般之陸軍學生皆順其旨而起立,若善其說者,嗚呼,余心碎矣!」(頁 五十三)。這段文字,如果不說明出處,很少會有人相信這樣慷慨激昂、鬱憤填膺的文字 ,出自少年徐志摩之手。 而在徐志摩一九一九年八月四日的留美日記中,記載了美國在華傳教士李佳白(Gilbert Reid,一八五七──一九二七)與衣色加(Itheca)中國留學生的一次近距離交流。對於這 位據說因為反對中國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而被以干涉中國內地名義驅趕出中國的「六十老 人」,徐志摩的文字中卻是滿懷著同情與敬佩,「他開頭說生平一無成就,中國無事可為 ;然後歷述他三十餘年的興革,一直講到為政府驟遣出國;如今一雙老眼,兩袖清風,雖 然悲觀,依舊老當益壯,想拚著餘年,更為中華盡力:又勸我們勿事暴躁,但憑著不倦的 精神步步為營的預備,不怕無吐氣揚眉的時日」(頁一○五)。 無論是從《府中日記》中所記載的對於只有基督教才是普世宗教、才能夠救中國的說法的 反感,還是《留美日記》中對一個西方傳教士熱衷於中國事務、「為中華盡力」的讚佩, 都反映出徐志摩這一時期思想中突出而強烈的文化民族主義思想,與留學時期的魯迅、聞 一多多有相通處,而與他自英國返國之後的思想幾乎有根本之改變:僅從《府中日記》和 《留美日記》來判斷,一九二○年之前的徐志摩更像是一個憤世嫉俗、嫉惡如仇的熱血青 年,一個有家國情懷和政治抱負的莘莘學子,一個對近代以降中華民族的遭遇和困境有著 切身痛楚感受的愛國者。如果不讀這一時期的徐志摩日記,僅從他二十二年之後的散文、 詩歌以及翻譯作品來判斷,徐志摩更接近一個純粹的文學家、一個耽溺於所謂「愛、自由 和美」的「單純信仰」的個人主義者,一個沉浸在個人虛幻的精神追求與享受、完全不顧 民族危亡和社會沉淪的放浪文人。 是什麼改變了徐志摩並使得留學英國成為徐志摩思想進程中的一個分水嶺式的標誌的呢? 這自然與十九世紀上半期英國的浪漫主義文學有關,此外,也與他在康河邊上的那一場風 花雪月的情愛故事有關。一個曾經如此關注時代風雲變幻、關注國家民族命運、關注知識 分子的中流砥柱作用的「傳統士大夫」型的現代知識分子,轉變成了一個更為關注個人的 精神感受和審美追求、關注個人自我實現的文學「登徒子」!徐志摩以上述轉變,成就了 二十世紀上半期的一個浪漫的中國詩人,但在這種成就中,似乎又失去了某些為他早年所 信奉的東西,那種一個二十世紀的中國的知識生命難以承受之重的東西。這樣的「得」「 失」之間,是一個文學生命的成長與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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