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青岛日记

青岛日记
□三皮

找了你一个下午，你不在那里。天当真凉了，医院走廊都塞满了人，为了感冒吊点滴，他们坐着，也不说话。没有言语的医院走廊是很恐怖的，想象不到，你究竟是怎样在那样一个地方寂寞地过了八年。

我从姨妈家搬了出来，住到丁字旅社来，姨妈送我的，姨妈问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也许明年。元旦才过，明年还很遥远。姨妈一个人住在她的公寓里，你不容易看到她。房子极空旷，她一个人住在那里，难得出门。床头柜里全是灯泡，左边的是好的灯泡，右边的是坏了的。姨妈最怕没有光，她储藏灯泡，储藏光。

一起去姨妈家的那一年，姨妈还很年轻，看上去。看上去姨妈你总不会老，你说，姨妈喜欢听这样的话，听到了她会异常高兴，她的高兴隐藏在岁月的灰尘中，看不出来。

你只和我去过一回海边，夜深了，海边上没有人，你害怕没有人的海边，其实你也害怕海。害怕海还要留在青岛，你说因为害怕才更安全，我不明白，我永远不明白你的逻辑。我到海水中去了，一直走到看不见你。灯塔燃烧起来，青岛的灯塔修在危崖上，水上没有船。

江青还不叫江青的时候在这里走过，说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你好象在说你自己的故事，她看到了同一个灯塔，危崖上有人在等她，自然是一个青年，比她高，说的话她听不懂，而她喜欢听。

同样的一年，夏天，沈从文在大学的小宿舍楼里思念张兆和。张兆和是谁？张兆和是沈从文思念的人，他不再空想以后，被思念的人成了他的妻子，为他生两个儿子，一个叫龙朱，一个叫虎雏。那之后的事情已经和青岛无关。沈从文的青岛只和相思联系在一起。

我的脑病已经越来越厉害，眼前常常出现幻象，海市蜃楼。海市蜃楼全是空的，这时候你在哪里？

晚上我到王氏那里买酒，并且拜托王家三女儿打听你的消息，她应该知道你在哪里，她说一定帮我留意，只要你还活在这个星球上，你哪怕死了，也依旧在这个星球上存在，被埋了罢了。墓地倘若修在大海上，那就没有办法了，月亮潮汐，荒海的尽头，哪里还有故乡。

我关了门，独自在丁字旅社喝酒，酒真是个好东西，至少能让我忘记脑病，也短暂地忘记你。酒醒了则麻烦，你又出现在窗口，拿手去碰，又全是灰。

敞了窗，山连着山，是这样一个山城，人家全灭了灯，路灯亮着，再有亮着的，一准是姨妈的公寓，姨妈的灯泡一生都在燃烧，姨妈是个讨厌黑暗的人。

有轨电车烂在街道角落，黎明教堂的大钟敲响，它才复活，零点，离黎明还很遥远。有足够的时间回忆一下我们的相识。

我去找王氏买酒，王氏不在，你在柜台后面，我码出银子说来一斤，你拒收银子，你要找陪你饮酒的人，自然，我成了你的天使。翅膀呢？你掏出折扇，一撕二半，让我做成双翅。

酒在海边喝光，我到海水中去了，一直走到看不见你。灯塔燃烧起来，青岛的灯塔修在危崖上，水上没有船。

医院的山墙上全是爬山虎，葳蕤着，有猴子上下，青砖黛瓦，德国人的作品。子夜，有轨电车烂在医院楼下街道拐角，黎明教堂的大钟敲响，它才复活。你敲碎电车玻璃，我点燃引擎，轨道上火花四窜。有轨道的电车逃避不了轨道的属命。

我们驾车经过姨妈的公寓，灯还亮着，姨妈死了。你喊姨妈姨妈，整个青岛都在喊姨妈姨妈。姨妈右边床头柜里的坏灯泡全部逃逸出来，冉冉升上高空，变成星星。

大海上下起雪来，电车垂直向上，你被留在地面，医院锅炉房的浓烟托起了枯萎的爬山虎，一只来不及全身而退的猴子被仓皇地悬在半空。

一日已尽，一日又将来临。

零七年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