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十年中第六次来金屋塘。一样的路,一样的山,一样的黑瓦木板房。只有马路边偶尔夹杂几栋水泥砖墙的两层或三层的小楼房,点缀着这沉重的灰黑,让人感觉着一些活力、亮色和现代气息。 这些木板房-簇簇,一丛丛,一排排,依山而建。人字形的屋顶,微微翘首的屋檐,横七竖八,檐挨着檐,脊连着脊,远远看去,像是在暮色苍茫时,或是在阴云密布、风雨将至时,看那海面上扬抑起伏的深黛色的波浪,逐浪追波,凝重而又不失蕴涵与活力。 我常去这些屋檐底下走。因为往来穿行的路就在这一幢幢连接着的屋檐廊柱下。从东家到西家,从上岭到下界,都可以不湿鞋脚地穿梭自如。当然,客人们得要小心,左转右拐,会让你晕头转向找不着主人家的门。不过,即使那样也无关紧要,一家来客,全村知晓。吃饭时分,哪家都会盛情的邀请你吃饭,虽然菜肴并不丰盛,大都是就地取材,火坑上吊着的腊肉割-块,堂屋里捡食的鸡抓一只,园子里的青菜摘一把,不用看桌上摆着几菜几汤,只看见热气腾腾的。有的甚至根本就不端上饭桌,围着火坑,吃的人和做的人都齐刷刷地看着那口吊锅,熟一个菜,吃一个菜。那份执拗的情意,你是不能违抗的,如果你的衣衫布料不是很牢,还得小心别让人把衣袖给拉断。如果你有一百个理由不留下来吃饭,那酒是非喝上几盅不可的。而且你不用害怕,哪怕你从未摸过酒杯,在这里喝上两大碗也无关紧要。这酒大都是各家自制的米酒、苞谷酒,家家都藏着好些坛酒。他们可以用少少的原料酿出多多的酒。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水好,粮食好,有酒气,有酒味就过瘾了。这才是真的酒不醉人人自醉。 即使没有客人,各家各户也是全方位开放的,门对门,窗对窗。谁家炒什么菜,从气味从便可判别出来。谁家有什么事,从人们的脸色就可以看得出来。就是小俩口或是老俩口夜深人静时的绝密亲热,也会被人窃密而成为公开的笑谈。在这里,鸡犬之声相闻,并非是老死不相往来,而是时常来往,互通有无,资源共享。 初来这里,还真很不习惯。尽管家家的饭都可以吃,但一天之中,只有两次机会。这里山高垅低,天色亮得迟,太阳落得早。山民们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很少人家里有报时计点的钟。在他们看来,一日两顿饭足够了。年轻小伙子一年去广东打几个月工,但回来的钱并不多。工值不高,来回路费,吃吃玩玩,刚够花消。年长的在家种着几分田,刚好—家吃。勤快的多喂几头猪,早晚种苕打猪草。再抽空砍点柴,用来煮潲做饭。至于衣服,能将就且将就,不够用了,大男人穿着老婆的花衬衣照样走村串户。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有板有眼,也怡然自得。看到外面有客人来,西装革履,他们投以羡慕的眼光,但他们不眼红,因为这些装束山里人用不上,做工碍事。看着那大袋小袋的新奇食物,他们很好奇,会围拢来尝尝鲜,但他们不会自卑,他们认为世上的东西是尝不尽的,一个人的胃有多大,吃饱了就行了。 你不得不佩服他们,他们通达,他们知足!他们还生活以本真,还生命以本真! 尽管如此,夜幕降临时,我站在老屋门口,看着垅里那—片黑压压的瓦房,心里仍然觉着一种沉重。这低低的瓦房沉沉地压抑着,压抑着这小小的垅,压抑着这古老的金屋塘,草角树,以至于使得这里的人懒得抬起头来看那高朗的天,懒得放开眼量看那山外的山。他们感受不到天外万象争荣的朝气,更不用说去参与山外那千帆竟发的壮丽! 只有那明明灭灭的电灯光亮,如远天永恒的星光,让人觉着一种宁静与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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