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欧洲游记—重游牛津

当年游学牛津，至今多少漫长的岁月己逝，大约有二十八九个年头了。那所令人敬仰的学府里，在住校的教师中间，我有一些朋友。我在那里度过的时光是多么愉快，时隔多年，回忆并未变得淡薄，或许流年反而使之历历鲜明了。我怀着挚爱而崇敬的心情，从各处瞻顾那一座美丽的城市。它之所以令人神往，并不只是一方风土令人留恋。有一些故人往事，相隔有年，他们已不再是这个世界上居民了。这些不禁在宏伟的大厦之上散发着悲哀气息，教人想起当年学人云集，高谈阔论，饮宴作乐，不论多少寒来暑往，逃脱不掉的最终宿命总在心灵中投下阴影。那些建筑丰富多样，令人肃然，又在我的眼前再次展现。塔楼，尖顶，门道，轮廓各异而格外分明，具有教堂建筑独具的明喑鲜明对比的特色。有一簇簇小树林，可以给学人提供遮蔽之处。还有古老的马德林学院（Magdalen），我们一走近这个城市，它总是那么赏心悦目地映入眼帘。我开始想象自己并没有跨越时间的鸿沟，因为查韦尔河（Cherwell）奔流不息，一如当年。我认为在这里借用克维多（Quevedo）提到台伯河（Tiber）的巧妙隐喻并无不当：“流亡者永远孤单。”河流依旧，奔流如故，但是河水映照过的多少欢笑的面颜俱已消失。我看到了往日熟悉的景物，一切依旧。但是“列祖列宗，在哪里呢？”我恍如从隔世的沉梦中初醒，发现自己身在故土，人如陌路。

最后我转向星楼，黯然神伤，真希望没有走进这牛津城。我点了份单人餐，开始反复思考着世世代代讲了千万遍的人类宿命的故事，人们都不免会这样。当时乌云压城，黑沉沉的一片，我心里百感交集。每当这样的时刻，心里总有无限令人欣然的意绪。雨点开始洒落。继而降下阵雨，雨水好大。原想外出走走，可是出不去了。我坐着呷起酒来，想到城邑的兴亡，想到举世闻名的尼尼微（Nineveh），从那里新近发现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着神秘的楔形文字。我想未来的莱亚德（Layard）或许会发掘出牛津殿堂的飞檐。城市消亡不可避免，如同人的死亡一样。我感到我的已逝的朋友们在必死的命运面前只是先行一步，上苍的法则是让人服从而不是让人置疑的。
但是大雨初晴，艳阳高照，一切又变得清新明净。我看见几位长袍书生沿街而行，于是我也冲出门外。有几个人在我前面，我便充满了老迈的狂想，以为他们是我应该认出的故旧。多么悠闲啊！我徜徉至泰晤士河边。只见处处金光闪烁，华美明艳。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在河面洒上一层金色。莘莘学子泛舟河上，河上一派生机，也体会到了诗情画意：
有的轻快地顺流而游，
有的衣冠楚楚光彩照人
美目瞥向骄阳。

这是旧戏重演，不过演员则是一色新人。我也曾经在那波光粼粼的河上泛舟，或者是躺在岸边和别人高谈阔论，吟诵诗文，要不就进入宁静的梦幻般的虚空状态，精神陷于左思右想或者是封闭起来，在自身永恒的意识之中获得安宁。
昔日存在的诗情近来似乎大不如前了。在古典学术方面也能看到相同的情形。已经消亡的民族是如何生存和消失的？在雅典伯里克利（Pericles）或罗马奥古斯都（Augustus）时代，人们是如何思维、行事、感受的，如今思考这些问题的人寥寥无几。他们之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呢？失明的马奥尼德斯（Maeonides），或者写下如此美妙的颂歌的那位罗马人，他在班都西亚（Bandusia）春泉充分领悟了生命的哲学和生命的诗歌，他们之于我们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们的上一辈人中间，一部分青年人和成年人都培养了一种对他们的亲切感情。如今对那些不朽先贤的崇拜，我们己经一无所闻。我们必须把他们请回我们的学府。现在人们面对先贤变得畏畏缩缩，如同富人躲避穷朋友那样。莫非我们处于颓势，借用培根（Bacon）勋爵的话来说，处于“机械技术和商业化”的状态，莫非我们的学术盛年已经过去？谢天谢地，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拥有我们的学府，至少我们可以有一段时间进去读书，和精英神交，“坐在云雾里嘲讽”贪婪的尘世。他们将延续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的先辈渴望保存学问而留下了辉煌的纪念物。他们变得神圣了，通过愉快的回忆，通过岁月、名望、美德、战胜无知、不灭的感激、通过他们的子孙保留下来的骄傲的英名，以及继续成为后代心目中光荣丰碑的前景。牛津和剑桥可能存在并光耀世界多年，尽管在某些人的眼里或许并非如此，但在我看来，两所学府是古英格兰感恩和崇拜的典范，很难找出堪与之媲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