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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00四年十一月十八日 星期四 晴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读文遥想远古那庞大宫殿，很有阴阳割昏晓的泰山的气势。阿房宫投下巨大的阴影，罗丹的思想者也投下浓重的身影。杜牧在《阿房宫赋》中说：“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人的心灵也如一座阿房宫，世间万千事物总在作用，心中无限波澜经常起伏，五十四岁的曹孟德置酒设乐于大船之上，忽而欢喜大笑，忽而横槊赋诗，忽而大怒杀人，忽而懊恨不已，一日之内，一席之间，人的情绪也多有变化。
人的身体也很像一座阿房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有文，汉译名为《我的一天》，梦中金戈铁马，醒来周身病痛。有老人说，早晨醒来，全身每一个骨节都酸痛，起得床来，活动一阵，方才好受一些。又有老人说，每天早晨，人虽醒了，总要在床上多躺一阵，待全身不适慢慢退去，这才可以坐起身来。调理方法虽不一样，身体却都是很不舒服。老来渐觉臂膝痛，苏东坡人到中年已自称老夫，牵黄擎苍的时候，手臂腿脚未必不也有过抽筋现象。
阿房宫钉头磷磷，瓦缝参差，负栋之柱和架梁之椽多于农夫和工女。倘阿房宫留至现在，世间多一伟大建筑，许多建筑学家也可到宫中观看学习。土木建筑之外，人这东西更复杂。世人多不知道，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观察和体验者，终生不得不观察和体验着上帝所赐老子所说那一大患。阿房宫中“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人这一辈子也日思夜谋机关算尽；阿房宫中“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人这一辈子也需经常装扮涂涂抹抹；阿房宫中“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人这一辈子也带有许多欲望，既使人享受，又让人痛苦挣扎；阿房宫中“朝歌夜弦”、“管弦呕哑”，人这一辈子若没有小说电影音乐图画等文化生活，似乎也活得不够滋润。懵懂之中，人生有一部分是在浑然不能记得的时间里度过的，不知头发浓了，不知长出牙了，不知被什么东西碰得大哭，不知被大人举得大笑。也许要感谢一只蚊虫，也许要感谢一只苍蝇，人醒过来，知道痛了，知道痒了，知道痛痒结合的苦楚了。也许应该感谢一片阳光，也许应该感谢一片月色，人有了自觉的感受和审视，知道了温暖，看到了美好。荷塘月色，古园废墟，春山蓊郁，秋叶凋零，给人的感触是不一样的，不用书本告诉，心里的感觉也大有不同。人在年轻的时候，除非被坚硬锋利的东西碰撞和刺杀，除非有一些不算严重的病痛前来提醒，对原本属于自己的许多东西，常常并不去想，甚至也感觉不到，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个心脏，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个肺，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吐纳和呼吸。然而，一年一年过去，终于一样一样感觉到了，感觉到了身体，感觉到了发肤，感觉到了躯壳和内脏。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就是那个东西有了问题，不能不跟那些问题对抗着，说不准什么时候西楚霸王走出来，一把大火，一座阿房宫就没了。
阿房宫，从建筑，到珠宝，从卫士，到宫女，一应东西都实实在在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三十六年不见，宫女有了白发，珠玉暗淡了光泽，一眼可看出光阴在残酷弄人，器物相碰，会有破坏，足履践踏，会有磨损，这都好解释。人的灵魂却无任何仪器能够透视，许多东西藏在里面，那些东西的主人也触碰不到，甚至看不清来路和形状，弄不懂竟有许多摸不着看不见但又强有力的东西经常在内心中支配和左右着人的情绪和行动。不知怎么就花间一壶酒，不知怎么就听到音乐也惆怅，不知怎么，人就在忧郁和凝思中把自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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