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夜游秦淮河

小时候读刘禹锡的《乌衣巷》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以及朱自清和俞平伯两位大家的同名散文《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浆声汩汩，灯影绰绰，乘着低迷的月光划一叶轻舟，寻觅六朝烟雨，缀饮繁华颓废，人不觉已醉在腻腻的秦淮河水中。这是我意象中的秦淮河。

邂逅秦淮河，是我一生回味不尽的事。

黄昏时分，穿过乌衣巷，就是繁华的小吃街。沿街两排二层小楼，或高或矮，样式或简或繁，但一概红漆灰瓦，飞檐廊柱，门匾高悬，灯笼垂挂。店名也叫得极有雅意，奇芳阁、永和园、秦淮人家等等，门口又都站有一女子招揽生意，让你未进店门已经眼花缭乱。因为想找一间临河的房间，所以一路问过去，进了一家名曰“晚晴楼”的饭馆。穿厅，上楼，转弯，打帘子进去，果然幽静。室内装饰颇有古意，壁上只一幅字，一幅画，免了许多灯光和色彩。推窗则是夕阳下的秦淮河，浮桥横跨，波光鳞鳞。

秦淮小吃名曰小吃，妙在一个“小”字。小碟子小碗儿，寸来高的小茶蛊，吃的是细腻，品的是情调。稍事等候后，就有穿碎花儿蓝布衫的服务员将一托盘端上来，先是一蛊雨花茶，然后是五香豆、蟹壳黄烧饼、豆腐涝、鸭油酥饼、鸡丝面、什锦蔬菜包、红汤爆雨面、雨花石小元宵……一碟一碗，一干一稀，不疾不缓地摆在你面前。如此一道道程序行下来，眼前就摆满了十几个精巧玲珑的器皿，足让你目悦心赏，不知所以。如果这还不足以把秦淮小吃的柔软细腻表现得淋漓尽致的话，那也不要紧，不多时候，一锦衣女子携琴进来，报上曲名，细细弹唱起来。丝丝缕缕，或顿或噎，却一字不知唱的什么，更觉缥缈幽远。

品完秦淮小吃，秦淮河上的灯早已经通亮起来了，画舫在灯影中往来穿梭，两岸背河而立的墙体此刻都挑起了红晕晕的灯笼，正是佳境。

我们没有找到朱自清和俞平伯当年坐的“七板子”，而是乘上了一只画舫。我从心底下认为，湖也好，河也好，必得有一样恰好相称的船配上才好。如西湖的单浆船，四五个人围坐一小桌，饮茶赏景叙谈皆宜。苏州园林里的摇橹船，人行在画中累了，钻进拱形船蓬，半隐半露，沉浸在荡悠悠的感觉里，岂知你就不是画中之人？对秦淮河，画舫也应该是与她极相称的。二十余人散坐，中间设席，在酽酽的月色中，或饮酒，或品茶，或听歌妓抚琴歌吟，或兴至赋诗狂草，极尽游客之兴意。但我们乘坐的画舫，既没有酒茶，更没有歌妓，因为我们既非名人佳士，又非前朝古人，只不过一般俗人过客罢了。

船行离码头，钻过一座桥，驶入乘载了六朝金粉的十里秦淮夜。两岸是鳞次栉比的楼台阁榭，倒影投在河里，灯影就随着穿梭的画舫掀起的柔波一波一波地荡。眼睛随着导游手指向的地方，一处一处地看下去，这是利涉桥，这是桃叶渡，这是大中桥，这是王昌龄夜宴处，媚香楼，瞻园，白鹭洲，文德桥，复成桥……令人应接不暇，只觉得船儿沿着六朝的经脉，一点一点上溯上去，愈行愈远，愈行愈遥。这秦淮河上的风景，也好像是为了一个一个香艳的故事，为了一个一个才子佳人的诗情画意才修造的，先是有了故事的起承转合，然后围绕着这些个故事，再造出来一段风景和风景里的春花秋月。

故事老了，风景大多是新的。循着这些在月色和灯影的交辉下略显模糊的风景，去追寻故事里的人物，要从桃叶渡开始。

渡口已不在，利涉桥代之。所余的只有“古桃叶渡”四个字引人回味。只从所余，也能推测出当年渡口应该很小。这样一个小小渡口，对别人或许可有可无，但对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该是多么心旌摇荡的地方。夜色下，一位锦衣名士在渡口徘徊，忐忑不安地等待一叶小舟的到来，小舟上载的是她心仪的姑娘桃叶。等之不来，不免低声吟唱：“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美妙的爱情犹如一杯醇酒，一醉千年。一千多年后，清代一金陵少女纪映淮，在将要远嫁山东莒州之前，独自来到桃叶渡，怀着对未来爱情的憧憬，面对桃花桃叶，一江绿水，低声吟唱：“清溪有桃叶，流水载佳人。名以王郎久，花又古渡新。楫摇秦代月，枝带晋时春。莫谓供凭栏，因之可结邻。”

过桃叶渡，船从东关头转弯，前面就是大中桥。这一段较冷清些，也黯淡些，似是在激扬的乐曲中故意安插了一小段低沉、悠扬的小调，让你把心思极度地深入脚下冷冷地绿着的水，深入黑沉沉的历史的旧梦。过了大中桥，眼前又是一片灯火阑珊，层楼林立，极尽铺陈的繁华。王谢旧居、王昌龄夜宴处，则是繁华聚焦的一个点。远处水面上传来的笙歌笛韵，更把我们带入到临河而依的亭榭上，宽衣阔服的骚客中。觥筹交错，意气风发，畅谈国事，抒发情感，兴致之至，吟诗作画，笔走龙蛇，留下的是千古绝句。当然，既在这秦淮河上，就绝不能少倾城倾国、才貌俱佳的香艳，怀抱瑟琶，缓缓续弹，低低吟唱。往事越千年，旧景尚存，却没有了旧时的韵味儿，连当年令朱自清和俞平伯尴尬窘迫的灯船也换成了水上搭建的舞台，只以一些应景的女子，远远地，搅扰着秦淮河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