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高,云南宽,云南远,云南艳 ——代自序 ○黎小桃 盘古说,我开。女娲说,我补。于是鸿蒙顿现,黄帝与炎帝把肩锄禾,顺便也猎几头鹿,顺便就与媳妇们生下许许多多的男人,与女人。 20世纪80年代初,一个女婴呱然降生,一边骄情地嚎啕,一边半睁黑豆般的小眼睛,肆无忌惮地偷窥这个阡陌纵横的世界。很多年之后,那个女婴一直思索:恐怕自己才一出生,稚稚灵魂便在行走。 那时候的很多年之后,就是现在。那个女婴呢,就是我。我叫黎小桃。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读完厚厚一本西游记,合上书,垂目敛眉半晌,突然鱼跃而起,抚掌而笑——终于明白:我要么是足踏云朵的孙行者,要么是脚踩风火轮的红孩儿。 昆明是个好地方,四季如春,满城花香。昆明人除了每天吃米线,人人还都会吟诵一句杨升庵的诗: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生长在这样一个大温室花园里,不随时出门走走逛逛,似乎有冷落春城之嫌。于是,昆明城内的翠湖、园通山、东寺街西寺巷、以及早年繁华得不得了的“全景”(类似于香港的铜锣湾),无一不是童年的我含着一根冰棒,逛了又逛,看了又看的快乐地方。 年纪稍微大点,便与同学们吆三喝四,成日置学业于不顾,痴痴地游荡攀爬附近的西山、金殿后山、黑龙潭等。那些有山有水有声有色的日子,早已沉淀铭刻在少年时代的记忆深处。随意撩开记忆一角,春城旧景便梦一样汩汩地流淌开来,湿润着整副身心。 上了中学,才知道有人文景观这一说。五百里浩瀚滇池,因文革时的“围海造田”运动,只剩区区二百余里。现今站在大观楼上极目远眺,虽然浩瀚不再,幸好还可以品阅孙髯翁的180字《大观楼长联》,在这幅蜚声海内外的“天下第一长联”里,五百里滇池胜景得以昨日重现。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之于我,犹如鱼和熊掌之于庄子,实在难以二选一。值得庆幸的是,云南无数的高山河流,民族风情,历史遗痕,处处人文自然,也处处自然人文。有外地朋友到昆明来,我总会手指大街,说:云南有四千万人口,少数民族占三分之一。也就是说,你现在看到的街上人流,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是少数民族。彝族人口是四百万,每十个人之中,就有一个是彝族。朋友啧啧惊叹。 大学毕业后,我的同学们风流云散,飘向祖国或者地球稀里糊涂的角落。留在云南省内的大部分同学,也做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职业。有的风生水起在业内成为一方霸主,有的像一个铜板丢进水中,叮当一声微响之后,了无痕迹。今年一次同学聚会,居然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到齐,握手言欢,推杯交盏之间,同学们问我:孙行者,这两年你翻了几千几百个跟头?走了几千几百里路?我立马低头掰着手指计算,连脚趾头也用上,终于算不清楚。只得喃喃说,所走颇多。同学又问,说说心得。又喃喃回答,心全无得。 哪里会有什么心得呢?说到底,毕业后一头扎进人民的汪洋大海,借工作之便游览的那些景致,无非是祖国的名山名川,名寺名馆。我认为,就算从没去过黄山的人,只要翻翻旅游小册子,便会像去过的人那般,说:黄山啊,奇古清幽,美得很,最美要算那棵迎客松,绝啦!你听得出虚实端倪么? 念小学时,我有个关系最好的同学,叫赵敏,我俩经常一起去爬金殿后山。金殿后面那几座山,除了附近的农民也许知道名字,我们一概叫它们无名山。那些山,并没有古松古柏、清溪急瀑,更谈不上名坊庙宇,只长满了竹子、灌木丛、小叶桉、茅草野菌等,我们躺在山间,听一股小风吹来,哗啦啦乱响成一片,令我们寂静而卧,哑口无言。有次夏天中午,我俩躺得无聊,满山跑着采野菌。赵敏胸有成竹保证其中一种白色小菌可以生吃,而且爽脆可口。那还等啥!我俩立马就嚼着干掉几朵白色小菌。结果中毒了,眼前全是小星星,亮晶晶地飞来舞去,然后我们一头倒在山上昏睡过去,直到深夜三点钟才醒过来。那个冷啊,夜风一阵疾过一阵,我们捡些干茅草盖在身上,瑟缩在灌木丛中,眼巴巴盼望天亮。幸好山上没有老虎豹子,不然,不被冷死也被吓死咬死。惟一见到的动物是一只尾巴硕大的松鼠,吱吱地在我们身边窜来窜去,有时它还停下来,蹲在旁边,跟我们大眼瞪小眼。凌晨我们连滚带爬回到家,除了得到父母一顿臭骂之外,还得到两只黑眼圈。后来我们再去金殿后山时,打死也不找野山菌了,就让它们采天地灵气,自生自灭,自艾自怨吧。 同学聚会上,有位楚雄彝族自治州的同学热情邀请我:来我这走走吧,刚好快到火把节了。我说:熊熊大火,烧死我咋办呢?同学说:你不是孙行者么?太上老君千度高温的炼丹炉都闯过来了,还怕在小小火把节上翻了船?是啊,怕啥呢?就算万一烧死了,做一只涅槃的凤凰也不错嘛。楚雄在滇北,顺着楚雄往西走,可以到大理、丽江,再过去,可以到香格里拉,再顺着……环绕云南一圈,最后从滇东北昭通市回到昆明,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想法仅仅是想法,要去操作时就发现有困难了。首先我是个俗子,俗子必须生活工作,吃喝拉撒一样都不能精简。我的老板又是一位改良版的周扒皮,成天在我们的工作间瞪着血红的双目走来走去,恨不得榨干公司员工的最后一滴血一滴汗。有时气苦了,真想像孙行者般从耳朵里掏出那根金箍棒子,大喝一声,朝他一棒打下去,血溅五尺,尔后长笑一声,收拾收拾施施然离去。这年夏末,由于公司的错误,影响到我一笔收入,终于跟老板放开大吵一架,随后辞职出来,心灵几乎受到毁灭性打击。那段时间,郁闷得很。我变得愚蠢、烦躁、易怒、对陌生人冲动好斗,对家人朋友粗鲁无礼。当是时也,我做无可做,想无可想,像一只关在铁笼里的困兽,总是无法平静下来。于是我穿上鞋子出门散步,可没等走到街角,就后悔不该出来,随即返身回去。翻开书,试图读上几页,但很快便发现国学者们的陈腐烂词,名作家们的装腔作势,网络伪文学的浮躁稚嫩,连最喜欢的李清照,都嫌她过于多愁善感。把书狠狠地扔在废纸篓里,嘘一声赶走缠在身边的小狗,带上钥匙,穿上鞋袜,再飞起一脚踹上门。出门,顺着盘龙江一直往下走。盘龙江浑浊不堪,臭不可闻,走半天累了,趴在桥栏上放声大哭,几欲投江了断。四处观看没有人,忽然放开喉咙,击节大唱:“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歌声从江面上远送出去,被微风刮得时而断断续续,时而清亮悲愤。想想倒也笑起来,有这副好嗓子,何不去戏台上反串做大花脸?或者找块麻布片披了,择一闹市区,放开了喉咙大叫:“老爷太太,施舍些残羹冷饭,救救我这个不知所谓的小混蛋吧。”倒也饿不死我, 哪里就至于要效仿屈原大夫恨投汨罗江呢。 不需要逃脱。为什么我要逃脱? 神奇的七彩云南,39.4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满天都是孔雀凤凰,满地都是鲜花嫩草,满地都是活蹦乱跳的滇人,我为什么要坐在家里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哀婉悲怅,更犯不着撵鸡骂狗,捶桌子打板凳。黑夜降临,就算看不见苍茫的高原红土,静静冥想,纤纤素手托腮凝思,温情脉脉,泪眼朦胧,穿越时空隧道回首幼年、童年、少年时的“孙行者”行程,回忆的浪花,像一朵一朵巨大的白头浪汹涌而至,将我摧毁,将我颠覆。 泪水涔涔中,开始看见:云南高,云南宽,云南远,云南艳。 第二天,我打了个电话给楚雄的同学:喂,我要一脚踩扁小云南,历时半年。第一站是你们楚雄。 是为序。 |